景子酱

[魔道祖师]有枝 3

Chapter 3

 

蓝湛再醒过来时,又不知过了多少年,他有点茫然,简直烦透了自己这不计数的毛病。

他看见满枝的苍翠,估摸着快到了夏日时节。天色阴沉,看不出时间,倒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。

眼前是有些寒酸的平房,透过窗,能望见简陋却整洁的桌椅,俨然是一所学堂。

学生却不在教室里,三两成群地聚在门前树下,几个人手里拿着小报,神情各异,却也是一式的忧心忡忡。

雨终于落下,惊雷闪电仿佛都在瞬息间扑面而来。学生纷纷躲到屋檐下避雨,就在这时,院门忽然开了,进来一道黑色身影。

那人身量颀长,一时也没看清面容。发丝被雨淋湿了大半,贴在略显苍白的脸侧,带着些狼狈意味,待他提起袖子擦了擦脸,抬眼间却是一副好看的眉目,像是在笑,又认不真切,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。

是了,蓝湛想。这人容貌竟然一点未变。

只凭那双眼睛,就定然不会认错。

 

“魏先生!”学生中有人心焦,率先出声,“那姓温的汉奸……真的死了?”

穿着黑色长衫的青年闲闲淡淡地回答:“啊,死了。”

闻言学生堆里便炸开了锅,众人皆是脸色发白,言语间带了义愤与无措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“死了不好吗?”做老师的丝毫没有和学生一同激动的自觉,贴着墙沿向屋子里溜,“没见他在日租界办的报纸多恶心人?”

一个穿着藏青布衫的少年跺了跺脚,叫苦不迭道:“魏先生是没有看报纸吗——日本人硬说这是北平政府的锅,叫嚣着要闹事呢!”

他将手上的报纸抖得哗哗响,愤慨道:“这都是什么条件——分明是觊觎着整个华北!”

那便宜先生快要成功溜进屋里了,头也不回道:“闹事就闹呗,迟早的事。温晁做回替死鬼罢了。欲加之罪——景仪你知道的吧?”

终于跳进屋子的门槛了,这闲事不傍身的人只惦记着桌上的热茶和毛巾,两眼发光地扑了上去,堪称毫无形象。

蓝湛有些无奈,有些想笑,心道这人性子怎么一点没改。

 

深夜风息雨止,能听见叶片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滑落,跌入砖隙的声音。

临近树旁,是一间临时开辟的书房。房内灯火如豆,晕开一片暖光,盛了熟悉的人声,尽数飘进了蓝湛的耳畔。

“北平……不,华北,迟早要沦陷的。”白天做出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人,此刻却神情凝重,愈发显得眉目如画。夜色与灯火,倒成了可有可无的底色。

同样身着长衫的人与他对坐,薄薄镜片掩不住眼中的忧心几何,答道:“我知道……无羡,迁校一事,尚有回转的余地。藏书和仪器,还要早些出运才好……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
魏无羡指节纤长,肤色苍白的手握着杯子转得几转,垂眼笑了笑,开口道:“这样便好,倒是要苦一回那些学生了,千里南渡,可不是什么易事。不过现在哄着他们才最要紧——”

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,低声道:“可别像上次那样,再到执政府门口去示威,白白送了性命。”

蓝曦臣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,道:“我自然会护着他们,之后一同去湘漓,无羡你……”

闻言,他笑得洒脱随性,接口道:“继续教书?或者——没想好。赴国有难之地,不惧生死。”

蓝湛透过窗,借着灯火,隐约能看见他有些消瘦的身影。一时间忽然有些厌弃自己是一棵树。

即使只是立于他身侧,现下也是遥不可及的奢望。 

 

夏日终于来了。北平燥热得让人坐立不安,空气像是静止了,弥漫着煤灰的味道,又闷又呛,叫人窒息。

“去他娘的何梅协定!”戴着金丝眼镜的男生不复文绉绉的常态,狠狠地把报纸拍在了课桌上。

像是一滴水入了忍耐已久的油锅,一瞬,教室便沸腾了起来。

“平津不保,华北不保!执政府竟是无能至此!”

“日本人……当真无耻!”

魏无羡站在讲台上,仍然云淡风轻,将手中的报纸卷成细条,敲了敲桌面道:“诸位,赏个脸,静一静呗?”

蓝思追见这人仍然是任他天塌不压我床的态度,几乎是痛心疾首道:“魏先生,整个河北的党部和宪兵团全没了!日本人还要撤了五十一军和廿五师——这么一来,平津就成了块狼口的羊肉,说是任人宰割也不为过!”

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魏无羡静默片刻,缓缓开口,敛了平日吊儿郎当的语气,沉声道:“平津不保,没错。”

“国将不国,我明白诸位都是义愤填膺,我也不例外。”

顿了顿,他接着道:“只是救国道路太多,从军可以,从医可以,就学也可以,从来都不是只剩一条独木桥,非要拿满腔热血泼洒南墙不回头。”

“我比你们年长不了几岁,枉被称一声师长,是占了你们的便宜。”魏无羡闭了眼,定了定神道,“如果你们还认我,老师也好,兄长也罢,再听我这一回。”

迈步走出教室前,他最后丢下一句:“蓝校长与湖南一方商谈甚久,珍稀藏书和仪器都将分批运往湘漓。在这之前,好好护着自己。南迁了可以再回来,小命没了,可就什么都没了啊。”

结尾一句,又是惯常的调笑语气。学生们却是满堂沉默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有谁再忍不住,抽泣出声。

 

何梅协定落地,城中竟然意外地没有学生游行,执政府早已准备的高压水枪和枪支弹药只能独守空闺。

入夜无声,一片死寂。

魏无羡斜倚在树上,清冷月色透过枝叶,在地上斑驳明灭。他手里握着酒杯,杯中倒映出碎了一片的光影。抿一口,酒味入喉,一直呛辣到眼眶心腔。他抬头看繁茂叶片在月下错落着,寂寂无言,眼中竟是不曾让人见过的悲戚与不舍。

手中信一封将寄往云梦故地,不过是与家人交代些琐事,却被他攥得温热,许久不忍放手;另一封寄往北平三十七师,也不知这人想干什么。

放开手中信封,魏无羡仰起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眼中水雾一瞬弥漫,痛快骂道:“去他娘的何梅协定!”

从白天一直藏到现在的热泪,终于被酒一呛,落了下来,打碎在满地月影里。

次日,坊间小报开始流传一篇言辞犀利的小文,看似不着边际,却人人都认得出,这是巧妙地将执政府和日本人都骂了个底儿透。言语锋利不失文采,让人看了笑呼过瘾。

执政府大怒,放言要追查作者,奈何此人身份密不透风,只好作罢。

学校里有机灵的学生觉得这文风十分眼熟,一时好奇,在上交作业底下涂了一行小字求证。作业下发,得到一句批复:

“最近天气比较热,但你们先生的良心还没有烂透。”

 

山雨欲来。

民国二十四年十月,香河暴动。

民国二十四年十二月,冀察政务委员会成立。

一时群情激愤,一二九如野火席卷全国,再难止息。北平一批被斥作“害群之马”的学生,却像是有人相护一般,不过受了点皮肉之苦,竟无死伤。

暗流汹涌。

民国二十五年六月,两广事变。

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,西安事变。

政坛你方唱罢我登场,好不热闹。

 

民国二十六年,夏日依然闷热压抑,硝烟气再难散去。

七月七日,宛平城陷落。

“战端一开,地无分南北,人无分老幼,无论何人,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。”庐山一语掷地有声,也像是谶语一般,回应它的,是炮火连天而来。

七月二十五日,廊坊陷落。

七月二十八日,北平城防司令仓皇南撤。

次日傍晚,校中所有学生教员赶赴郊外,迎着血色微光,辞别最后一支撤出北平城的队伍,三十七师一一零旅。

蓝湛沉默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,不能动,却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魏无羡,寻找那黑衣徐行,永远不急不慢的身影。

看不见。

 

“江旅长不要走!”

人群中,不知是谁痛喊出声,嗓子已然嘶哑,哽咽不能语。

“我们要从军,与日寇决一死战!”

“北平不能丢!”

江澄勒住马缰,没忍住,策马冲出队列,立于送行的学生前,热泪终于盈湿了眼眶,倾泻而出。

行伍却无情,全军开始集结。

 

蓝湛找人找得头疼,刚想休息一下,只听见马蹄声自远而来,暮色中,马上人神色看不分明,唯一身戎装决绝而恣意。

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魏无羡穿那么利落的衣服,腰上锁扣勾出一段细窄的腰线,脸上还是平日里慵懒的意味,却无端带出一丝策马风流的随性风姿。

那人靠近了,眉目依稀间,蓝湛见他双眼竟如深潭一般,隐没无穷情绪,欲言不言,最终还是一语不发。

片刻后,魏无羡勒马转身,最终还是在马背上,回头遥遥望了一眼。如当年京畿叛乱,烈火灼灼中一般,在硝烟漫天里,凝望着这片故地。

一阵风过,战马长鬃随风飘动,瞬息前蹄腾空,冲乌云堆叠的北平天际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,急驰而去,再不回头。

七月二十九日,一一零旅撤出北平,全城沦陷。

 

山河陷落,生灵涂炭。

蓝湛再没见过魏无羡。

有时能听见战况如何,却大多是一城一师的消息。

若是有将士的讯息传来,十有八九总是马革裹尸的壮烈悲歌。

蓝湛想听到他的消息,却又不想。

 

又是一年春天,玉兰花却没开。

再一年,还是没开。

守城的日本宪兵以为这树枯死了,细看却没有,都啧啧称怪。

一株玉兰,执着地不肯开花。

 

蓝湛有些恨自己是棵无用的树了。

活了这么多年,怎么不能化形呢?

一念忽起,灵识凝聚在硝烟与炮火间,一株花树汲汲地想成人。长年未开的花化作白衣凌然,垂垂花枝成了黑发如墨。琉璃色的眼几乎带了些冷淡的意味,是经年等待时落入的泠泠月色。

初化形时,不能离开太远。蓝湛出不了北平,只能在租界报馆问询魏无羡踪迹。几经打听,却只知三十七师曾在两湖一战中近乎全军覆没,此后多经整编,已然不是当年旧貌。

两湖之战,云梦故地。

那是魏无羡的家乡。

 

民国三十四年,日本投降。

十月,北平光复。当日秋色浓烈,景山上号角长鸣,掠过太和殿广场上的人山人海,直入云霄。

八年未开的玉兰,竟在深秋一日绽放,灼灼盛得晃人眼,一时传为奇谈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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