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子酱

[魔道祖师]有枝 2

Chapter 2

树最后还是没有等到小黑兔,却见到了另一个人。

不知何时,它的身侧围起了高墙,墙下栽着团簇的花草。朱红的柱子配了白墙,游廊上的镂刻皆是精致,不甚高调,却隐隐透了些天家的穷奢极欲。

赐新宅的圣旨宣下,王府的主人携家眷跪谢,其中有一个身量未高的少年,跪完起身,转眼就跟枝叶扶疏的玉兰花树打了个照面。少年走过来,对着鼻尖的一朵花眨了眨眼,玩笑似的,再轻轻吹了口气。

少年的眼睛如墨玉,让树想起一个旧友。

王府的藏书阁建在树的身旁,这些年来,玉兰花枝又长了几寸,恰好能伸到向阳的窗口。树借着风,往前探了探,刚好能望见小王爷又被教书先生罚抄书的熟悉景象。

小王爷大名魏婴,表字无羡,成天不干正事,带着其他府的世子跷课开溜,通宵摸鱼划船打山鸡。众少年本就听蓝先生又臭又长的训导听得耳朵起茧,奈何有贼心没贼胆,一旦有个贼首带头,自然一哄而起,夜游的夜游,喝酒的喝酒,把整个学堂搅得乌烟瘴气。

蓝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,逮了魏无羡这个罪魁祸首,向老王爷掏心掏肺地告了一状。

于是魏无羡被罚禁足藏书阁七日,抄书静心。

被罚抄的人却丝毫没有受罚的自觉,管他书上是孔圣人如何废话,还是孟夫子如何啰嗦,一律狂草伺候,墨点满篇错漏百出。

魏无羡抄到后来,也实在是无聊,便左顾右盼着,想给自己找个乐子。

他喜欢穿一身黑衣,据本人说法是耐脏。去哪儿打了圈滚回来,轻易没人看得出来。府里丫鬟跟他没大没小惯了,笑他是投错了胎,世子命小厮病。

他听了倒也不恼,笑盈盈道:“那可不成,要是投对了胎,可该见不着你了。”生生让那唤做绵绵的丫鬟羞红了脸,啐他一句不知羞,跑了开去。

现下魏无羡眼风乱飞,满眼却都是沉闷的古籍,转了一圈,终于瞟到了一样带着活气的物什。他一骨碌从席子上爬起来,走到窗边,挑了朵开得最盛的玉兰,解下头上的殷红发带,在花上系了一个骚包至极的蝴蝶结。

树努力摇了摇花枝,以示抗议,在魏无羡眼里却成了白花配红带,晃晃悠悠真好看。罪魁祸首靠在书案上,支着下巴偏了头,看满枝的花在风里垂垂坠坠,一条红绸独领风骚,便笑得眉眼弯弯,青涩中隐约带了几分少年风流的意味,竟比那红绸玉兰还惹人的眼。

不知怎的,树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,想偏过头去,奈何动不了,只能顶着那红发带迎风招摇,十分无奈。

看了一会儿,像是对自己的大作十分满意,魏无羡转身抓过纸笔,对着那支玉兰细细描摹了起来。不消片刻,纸上俨然已是花缀枝头垂红绸的景象。

分明是狼毫笔尖纯黑墨,却有满目的春意盎然,摇摇晃晃地快要溢出宣纸。魏无羡举起纸,迎着光眯眼细瞧。有风卷起纸的一角,把若有若无的墨香送到鼻尖。

大概是被墨香感染,这向来不识风情的人一时起了附庸风雅的心思,收回纸,在角上题字曰:春至。

“玉兰花影,天色湛蓝。往后你要是成了人,就叫蓝湛如何?”话一出口,魏无羡就觉得自己真是无聊至极,居然对着一簇花枝开始自言自语,看来是快被蓝老头逼疯了。

蓝湛。树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,记下了。

 

春至后是夏初,几番寒暑,魏无羡从一个身量未高的少年,眨眼间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。一袭黑衣,腰间垂穗鲜红,眉眼间自带三分笑意,神采飞扬或垂目不语,都是一番意态风流,恍惚间倒真有了些世家公子哥的味道,唬人一唬一个准。

……本质却仍然是烂泥扶不上墙。

老天不开眼,给了他生来的好天资。少年时成日逃学翻墙,功课却照样遥遥甩同门十八条街,蓝先生三天两头告状,也是无可奈何。

到了世子赴试,应选入朝的年纪,魏无羡却开始装死。不知怎么跟礼部尚书的儿子混成了狐朋狗友,到那聂姓小子的府里前前后后跑了几趟,生生把自己的大名从赴试名单上给抹了,亲手断了忠臣贤良、光宗耀祖的康庄大道。

老王爷气得差点去见列祖列宗,敲着拐杖大骂道没他这个儿子,罚他在祠堂跪了三天。

跪几天又不会少块肉。魏无羡心道,别让我到朝廷里给那皇帝干活就行。一张看谁都像要谋朝篡位似的脸,疑心病比曹孟德还重。我还想多活几年呢。

蓝湛也觉得无所谓。反倒想着,魏无羡赋闲在家挺好。

他还是喜欢穿一身黑衣,除了爱招猫逗狗地耍嘴皮子,倒也没什么不良嗜好。阳光好时,他会在玉兰树下的石桌上放一坛酒,是偷偷出府,在河边集市上买的姑苏名酒天子笑,拍开泥封之后,酒香混着花香,飘飘摇摇地老远都能闻到。

自斟自饮好一会儿后,他抬起头,见满眼的枝繁叶茂,似是无意识地眨了眨一边的眼,一个眼风丢得人畜无害且不自知。

大概是酒香太醇,蓝湛竟然觉得自己朦朦胧胧地有点醉意。

 

最近魏无羡又迷上了吹笛子,但却吹得让人……一言难尽。

一曲姑苏行生生被吹出了苏三起解的味道,跑调跑得九曲十八弯,闻者伤心听者落泪。

蓝湛曾经认真地思考过笛膜是不是裂了。

远处传来江澄声嘶力竭的咆哮:“祖宗!别吹了!你家金丝雀给吓得撞笼子上了!”

魏无羡见无人欣赏自己的阳春白雪,哀叹一声知音难求,觉得江晚吟此人十分没品位,还带坏了自家无辜的鸟。负手离开,抚慰受惊的鸟雀去了。

 

这悠闲日子,却到底没能过长久。

老王爷病重难治,一朝驾鹤西去。明明是天家血脉,无奈福祚衰薄,只留了魏无羡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。

循制子承父爵,赐号安定王。

 

安定王一点都不想安定,甫一继位,就破天荒地上了个折子,称边境战乱不宁,愿改封北疆,保家国安宁太平。

折子不久就被驳了回来,声称不舍兄弟之情,愿皇弟长留京城为伴。

于是安定王从善如流地安定了,依然斗鸡遛鸟不务正业——只有一点反常。

也许是怕自己游手好闲败光了家业,沦落到街头吹笛卖艺,这纨绔子弟竟然渐渐地削减府中人手,给了足够他们一生丰足无忧的银钱,放人回乡赋闲去了。

纵然明白着人返乡一举必有隐情,回乡的丫鬟还是哭哭啼啼地问了缘由。魏无羡看着面前人哭得梨花带雨,自己却笑得没心没肺,十分欠揍,诚恳地解释道养不起你们了,再养着就没钱娶老婆了。

绵绵擦了眼泪,听了这话,不禁疑道:“既然是王府开支吃紧,那公子给我们的银钱……也未免太多了些。”

魏无羡一向脸皮厚如城墙,此刻却捂脸作羞涩状:“受骚扰那么久,理应给你们一点补偿嘛。”

话虽那么讲,他也的确成天嘴上不停,没有一刻不在撩闲,却从来没跟任何人有过牵扯不清之事。据他自己说,是命中克妻,天生孤家寡人,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为好。

如今,魏无羡真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。除了几个忠心不离的侍卫,偌大的王府已是冷冷清清,不复昔日热闹。

每日给玉兰花树浇水的任务,也落到了安定王本人的头上。蓝湛看着这个守着金山银山,却过着穷酸破落户日子,天天哼着小曲来给自己浇水的清闲王爷,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。

 

一转眼到了深秋,玉兰开始落叶,纷纷扬扬落了满地。风呼啸得厉害,一派肃杀之意。

打更的人喊了千百遍小心火烛,终究还是不慎起了火。

京畿禁军叛乱,不知是谁的火把燃了门口牌匾,一瞬火舌冲天而起,燎原之势再难收。

蓝湛从来没有那么讨厌过自己的叶子,枯脆地飘零在地上,跟火势狼狈为奸,片刻就席卷了整个院落,高墙下的花草眨眼焦枯,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。

魏无羡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,在烈火卷起的风中,身影有些孑然,步伐却从容如往日,像是去赴一个早已料到的约。

火焰快要吞没王府的门楹,魏无羡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庭院,看了一眼落了一半叶的玉兰花树,目光中难得现出一些不舍与怅然。

也许他只是在懊恼自己一时偷懒没扫叶子,让火势蔓延得那么快?

不舍只一瞬,继而他转身,决绝地跨出了门。

 

熙和七年,京城禁军哗变。幸安定王率军迎击,城中百姓无伤。王爷斩杀贼首后遭袭落水,不擅凫水,被救起后已是回天乏力。

当今圣上哀痛欲绝,缟素赐谥,下令厚葬。

无父无母,无妻无子,抚恤金也省了一大笔,皇帝打了好个算盘。

 

王府被烧得颓圮,蓝湛却没死,只觉得身上伤口灼灼,有点疼。

坊间有闲言碎语,过路人传到他耳中,飘飘渺渺地听不真切。

“都说那禁军头子跟皇帝是过命的交情,恨不得穿一条裤子,怎的突然叛变了呢?”

“谁知道!这一番闹腾,朝堂上是要变天了!”

“可惜了那魏小王爷,年纪轻轻的就……哎。王府也烧了大半,幸亏当时里面已经没什么人了,小王爷遣人倒是遣对了时候。”

“是啊!只可怜京郊一带的穷苦百姓,这下可再找不到人接济施粥了……”

 

禁军到底有没有叛变,蓝湛不太清楚。

他只知道,魏无羡水性好得很。

在他还没成为安定王的时候,经常干半夜摸鱼划水,翻墙回府的事。随意束起的黑发被河中流水打湿,沾了水珠贴在脸侧,手里还提着一坛盖了泥封的天子笑。

顺着玉兰花树攀下,魏无羡见四顾无人,便笑得狡黠。恣意少年的一双眼亮如星辰,在暗夜中,几乎要夺了人的心神。

 

天下之大,却终究容不下一个富贵闲人。

 

蓝湛感觉有点难过。身上被火灼出的伤口愈发疼了。

他强迫自己睡着了,这回却不是被酒香熏的。

也许我再醒过来,又能看见魏无羡呢。蓝湛这么想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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