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子酱

【忘羡】暗杀(杀手夫夫复仇记)⑰

前文


第十七章

 

仲春与暮春之交,正是清明前后。

姑苏蓝氏医道世家,以雅正知礼著称。如今也仍保留着清明时节踏青插柳,缅怀故人的旧俗,入夜之后则会燃一盏素白纸灯,让它随曲折水流漂走,聊寄哀思。

蓝家小辈走在前面,身上带的除了柳枝和素灯,还有艾草果和紫笋茶一类的寒食。少年不识愁滋味,也大多不知生离死别、阴阳两隔的苦楚,清明礼于他们而言,与其说是怀人,其实更像是寻春出行。蓝氏家规严谨,禁止喧哗嬉戏,行止不端。在长辈面前,一众少年还能勉强将身板绷直,板着小脸做出肃然神色,此刻离得远了,便渐渐松了筋骨,开始小声闲谈玩笑起来。

蓝忘机和蓝曦臣走在一起,皆穿着白色衣衫,一个眸色稍深,清煦温雅;一个瞳若琉璃,冷然出尘。容貌相近却是两段风姿,款款行过,教人看得移不开眼。

河边有玉兰灼灼开得正好,蓝曦臣不经意瞧见,觉得与藏书阁前那棵花树有八九分相似,便和蓝忘机说了。原本是无意之语,却见蓝忘机突然停住脚步,却只是微微转向玉兰的方向,像是想看又不愿看,沉默许久也不再前行。蓝曦臣看得疑惑,终于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:“忘机,可是有什么心事?”

蓝忘机回过神来,摇头否认道:“无事。”

 

入春后天色仍然暗得早,转眼就到了日暮时分。橘红的暖光给河边垂柳镀上一层落拓的外衣,在河中摇曳出温柔的一片水色。再过一会儿,河岸会亮起灯,白泠泠似天上的月影,却比众人手中的素灯多了些烟火气。

姑苏有灵岩山,多奇石药草,尤以灵芝为珍。相传蓝氏先祖为山中药师,枕石漱流,与草木为伴。后因江南战乱,姑苏镇上百姓多为炮火所累,身受不虞之苦,隐居不出的药师不忍见生灵涂炭,只身入了红尘。药馆设在灵岩山下,白衣药师一手银针如回春之术,为人诊治却分文不取,一时在姑苏传为佳话。故而蓝氏在清明燃的素灯皆放在向南的河流,寄意能一路随水流至灵岩山。

入夜灯火飘渺如星,素灯画出一线涟漪,在水声中飘摇而去,最后不见了影踪。早先嬉笑打闹的小辈们也被这岑寂感染,纷纷静默下来,伫立在河边遥遥望着水流南行。蓝曦臣将手中素灯放入水后,起身却四处寻不见蓝忘机身影,心中未消的疑惑,此时便又加重了几分。

蓝思追见众人皆静立无事,便悄悄往僻静处走了些。他之前将景仪折枝编的柳环落下了,被他嘟囔着抱怨了一路,这时想重折一枝柳条作补偿,无意间却看见有人站在柳下河畔,手里隐约像是蓝家的云纹素灯。

那人身量纤长,背影挺拔气度不凡,映着明灭不定的灯光却有说不尽的落寞之意。蓝思追越看越眼熟,走向前几步,试探着轻唤了一声:“含光君?”

蓝忘机闻言转过身来,月色如练落满襟怀,愈发衬得他面容俊雅秀逸至极。他手中素灯烛火摇曳,灯的内侧似乎还放了些什么。蓝思追看清是谁,当下心中一惊,想到这条河是灵岩河支流,却是向北而行,为何要将灯放在这里?疑问兜转了几个来回,还是被冒昧地问出了口。

蓝忘机面色沉静如水,默然不语许久。见他这样的反应,蓝思追意识到自己唐突了,正暗暗自责,却听蓝忘机轻声道:“这一处水流,汇入北侧的海……”

蓝思追听得懵懂,却也明白不便再问。正不知如何应答时,忽然嗅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。他不自觉地去找那香气的来源,发现竟是从素灯里散出来的。蓝家子弟识药之术过人,他循着那药香往灯内瞥了一眼,一时心下了然:当归。

当归,何时归?

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,也许明天回来。

 

待素灯尽数流远之后,众人也踏上归程。一路上的气氛却与来时完全不同,应是夜色催人愁。

云深不知处墙外已经洒上了三指宽的灰线,姑苏旧俗称其能隔阴阳,安魂魄。传闻道常有舍不下旧情的魂魄来探望故人,因为留恋人间而错过忘川的渡船。一来二去,惹得地府的摆渡人生了气,托梦要百姓在清明祭扫之后洒灰线在门前,将魂魄阻隔在外,催促其速归不可留。传闻流至今日已不知真假,这门前灰线倒是代代相袭了。

蓝忘机此前从未觉得这灰线有不近人情之处,今晚一见,只觉得格外刺眼。

夜深露重,早已过了蓝家惯常的就寝时间。静室之内,却有人辗转难眠。原以为眠时恍惚可通阴阳,然而魂魄入梦之途被阻断,梦境也就失去了意义。

蓝忘机终于披衣起身,悄寂推门,走入了月色之中。

次日清晨,例行洒扫的小辈打着哈欠揉着眼,拿着一人高的扫把走到了门前,却见墙下已是空空如也,哪还有灰线的影子。

 

清明过后不久,便是岐山游园会。

这是在江家政变案之后,温氏首次集聚百家。与其说是游园,不如说是威慑。暮春时节,已经错过了最盛的花期。枝头只有零落的花苞和冒了尖的绿芽,树下却铺陈着满地盛烈的残红。

前段时间温家忙于清剪云梦一支残存势力,还没来得及借此案给各家杀威,这次游园会正好撞到了枪口上。众人又何尝不知这鸿门宴的真正意图,故而无一人有心思去赏花游玩,只盼着在之后的花宴上温家别找自己的麻烦。

苑内大多数花已经凋谢,只芍药盛放正当季。蓝家在赴花宴时,恰好有风拂过,带起一片花雨,开得烂漫的粉色芍药落下,有一朵正好撞在了蓝忘机衣襟。此情此景无比熟悉,他下意识抬头望向树梢——

风中抛花,却不一定是相见。

愣了片刻,蓝忘机才收回目光,拿起那朵芍药,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手心。

 

这次花宴,金光瑶出人意料告了假,聂怀桑又是个闲事不管,躲在角落晾羽毛的主儿,阴差阳错地,蓝家竟坐到了主台前最靠近温家席位的地方,将一堆人的闲言碎语听了个分明。

“……做得真是利落!人证物证俱全,江家被灭了满门也喊不出冤屈来。云梦一支被拆骨割肉,平日里跟江家有过交情的,都一个不剩,全部斩草除根!”

“干得好!就该一绝后患……江家的独子现在是死是活?”

“谁知道呢?往牢里一丢,死活不就是一眨眼的事?江枫眠和虞紫鸢倒是死透了!不过那江厌离也真是难办,到死都没供出半个字来……幸好金子轩还没来得及娶她!”

“……江家那个家仆的儿子,是被丢进海里了?”

“没错!听说被丢下去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口子,头朝下塞了麻袋,吊着大石头往下扔的。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,那滋味,啧啧,得让他好好尝尝!”

“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,迟早落得这个下场!”

……

“忘机……忘机!”蓝曦臣见坐在身旁的人两手已是止不住颤抖,紧紧按住桌沿的手指骨节泛白到可怕,双目充血,面色由苍白再到死灰,一时悚然出声。蓝忘机却恍若未闻,只死死盯住温晁的方向,看他和王灵娇戏谑调笑,只言片语清楚地传了过来:

“啧,真是便宜那小子了。”教化处一案,温家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勉强摆平公家。即便如此,王灵娇也成了执政府众人的笑柄,再不能耀武扬威。因此她对魏无羡恨得牙痒,现在终于大仇得报,扬眉吐了气。

“怎么不在扔到海里之前让他多享受一会儿呢?比如……”王灵娇掩住红唇,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,“先割了他的舌头,再剐他的肉,剥他的皮,一寸寸地,让他叫也叫不出,嘴里只能涌出血沫来……跟江家那两个女人一样的死法。”

温晁头发梳得锃亮,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,闻言挑了挑眉,道:“差不多,身上划了那么多道血口,再头朝下丢到海水里,够他受活罪的!再说……”

他勾了勾手指,示意王灵娇凑近一点,像是要和她耳语,却又放肆地大笑起来:“赏他的子弹上淬了枯蔓,知道这是什么吗?活人中了这毒,等到毒入肺腑,全身肌肉萎缩再溃烂,再命大的人也成了满身流脓的侏儒!即便那人死了,骨头也能从底子里烂出来,不用几日就腐烂成泥,渣滓都不剩!”

他说得尽兴,狠狠一拍掌,突然一脚踹倒了身边经过的侍者。青年侍者猝不及防间重重摔在了地上,手中滚烫的汤羹浇了他满脸,白净的皮肤上瞬间起了红褐狰狞的水疱。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喊,又被温晁揪着头发提起来,狂笑着喝问:“说!你死得过不过瘾!”

砰然一声,蓝忘机面前的玻璃杯被他自己碰倒在地,随之而落的,还有他一直放在手边的芍药。他全身都在发颤,眼前模糊似有鬼影幢幢,却仍不甘心地弯腰想捡起地上的花,蓦地喉头一阵腥甜,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溅落在了芍药上。

他却像是没了感觉,颤抖着紧紧将花捡起放在了心口,徒劳地环过手臂想护住那朵芍药,眼前阵阵发白,却仍然盯着温晁的方向,耳边全是他猖狂肆意的笑声,太阳穴如被铁钉贯穿嗡鸣作响,脑内一片混乱,只有一个念头清晰异常:

……我要你偿命!

 

TBC.


PS.“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,也许明天回来。”

——《边城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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